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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月八日晚上，紐約大都會球場，天空被照明燈投射得白熾明亮，五萬名觀眾屏氣凝神。 第六局下半，背號五十六號，洛杉磯道奇隊左投手郭泓志，以一記快速直球三振打者，觀眾頓時瘋狂，現場一片狂吼。 身高一百八十三公分，二十五歲的郭泓志，站在投手板上，享受如雷掌聲。這是他第一次擔任大聯盟先發投手，這一場球，他以一百五十八公里的超高球速，三振了七位打擊者，最後，道奇以五：○打敗國家聯盟隊霸主紐約大都會。 他品嘗著人生中第一場大聯盟勝投的滋味。這一天，他足足等了七年。 三十日下午，郭泓志在返台記者會中，一掃陰霾，開始和記者談笑風生，而剛公布的道奇官方網站，郭泓志以包辦四一％的壓倒性選票，當選「明年球季道奇隊最被看好的年輕球員」。對他而言，現在的他「沒有什麼不可能（Nothing impossible）」。 天才投手：十八歲前一路順風 球速全球前五快，卻曾窮困潦倒 七年前，郭泓志不過十八歲，就被美國道奇隊看上，成為台灣最年輕赴美打職棒的投手，比王建民早兩年。因為，他是棒球界稀有的「左投手」，曾被國內棒球界譽為「神的左手」。 一般來說，一百個投手中，出現左投手的比例不超過八個，而年輕的郭泓志，最高球速更飆出一百五十九‧三公里，比剛開通的青藏鐵路時速還快，直逼全球第一好手蘭迪強森，更比王建民整整快了近六公里。 根據科學研究，當球速達到一百四十三公里，就超過人類反應的極限，若球速達一百五十九公里，則等於你有十六種不同的快速球，可以當作武器。 「手指頭數數，全球這樣的天才不超過五個，」亞特蘭大勇士隊球探周聰吉說，「我太看好他了，他未來前途一定比王建民更好。」當時，所有人也都看好他一年之內可以直登大聯盟。 然而，老天爺給了一個人稀世珍寶的同時，也不忘送上更艱鉅的考驗，郭泓志也不例外。神，給了他「天才」的左手，同時也給了他「三次左手開刀」的試煉。 過去七年，他全身最有價值手臂上的「投手韌帶」，前後開刀了三次，上場投球不超過五十局，他隻身在美，因兵役問題無法回國，更曾窮困潦倒，兩千多個日子的冷板凳，如同困獸。 但這一天終於來了。從登上大聯盟後，郭泓志的年薪從不到七千美元，一夕間翻升為五十倍，成為三十五萬美元。 一位美國知名球評（Albert Chen）評論：「今年在美國職棒大聯盟季後賽，一戰成名的菜鳥投手，不是拿下十七勝的老虎投手Justin Verlander，而是郭泓志。」有人更預期，天賦比王建民更好的郭泓志，若能提高控球穩定度，未來身價可能直追年薪五億元的洋基左投藍迪強森。 首度跌跤：違父命簽約道奇，經紀人卻捲款消失 人生至今不過二十五個年頭，郭泓志的前十八年，一路打順風牌，從小天分洋溢，在球場上所向披靡，甚至直接躍上世界級舞台。然而，後七年，卻硬生生的從世界屋脊上摔了下來。一般人，可能從此一蹶不振，他，卻站了起來。 十月十七日，美國洛杉磯寓所中，郭泓志返台前接受了《商業周刊》的越洋獨家專訪，道出這一個故事，他說：「不放棄，永遠有希望。」 時間回到一九九八年，郭泓志才十八歲，代表中華民國打亞青盃，面對日本明星投手松坂大輔。在本壘板後，球探們人手一支測速槍，郭泓志一球球投著，他們嚇壞了，「這個台灣來的孩子，球速竟然不輸松坂？」 一場搶人爭奪戰於焉開打。然而，這個在機運的糖衣裡，卻包著失敗的果。當時，年少氣盛的郭泓志不顧父親反對，即使離家出走兩個月，也要捨白襪隊，與道奇簽約。簽約後，經紀人拿了高額佣金，消失無蹤，更沒把他的兵役問題處理好。 這是他接受大社會的第一次洗禮，他才十八歲。一般的孩子剛結束高中學業，準備進大學就讀。 收穫：提早學習獨立，孤身闖蕩美國 獅子座第一天出生的個性，加上天賦異稟，郭泓志的球風霸氣十足，他最擅長，也最愛投快速直球，快速高壓的投法，不但破壞打者對速度的判斷，甚至多次打斷打者的打擊棒。年少的他，特別喜歡「玩」兩好三壞滿球數，與打者對賭，教練與母親對他這種兩極化的走險鋒投法十分不解，只見他得意的答道：「你不覺得這樣三振人很過癮嗎？」 在球場上，投直球，是兩點間最快、最有威力的投法，但現實世界中，這種直球性格，卻讓他吃到苦頭。經紀人事件，讓他知道，即使擁有神的左手，也並不是每件事都可以自己掌控。 還好，他年紀輕，適應力強，「我告訴自己最好的方法就是學習獨立，」他說。踏上美國夢土，即使完全不會講英文，郭泓志靠著比手畫腳很快就融入球隊，也進入一般孩子尚未可及的世界級舞台，他的眼界，於是打開。 但諷刺的是，半年後的第一場球，讓他發出耀眼光芒，卻也宣告了他七年的谷底生涯。 二度重挫：小聯盟首次登板，歡呼聲中韌帶斷了 那是二○○○年，他十九歲，首次在小聯盟低階1A的聖伯納納迪諾奔馬隊登板。他使盡全力，先發三局，就三振對手七次，更投出逼近一百五十八公里的球速。全球球探們永遠記得這場球賽，所有人都問：「那個年僅十九歲的菜鳥投手？怎麼可能？」 當時在現場的白襪隊總經理Danny Evans（此人後來出任道奇隊總經理，也成為郭泓志一生的伯樂）氣急敗壞，立即打電話回總部問，「怎麼會漏掉這個人？」 瘋狂的嘶吼聲中，郭泓志投到倒數第二球時，「啪！啪！」兩聲，主宰他高球速的左手韌帶斷了！ 「當時我根本不知道是帶斷了，」他回憶，因此，他還是忍痛投完。賽局結束檢查後，醫生告知他這個驚人的消息。 腦中一片空白，郭泓志久久無法回神。沒有這條韌帶，他的左手臂根本無法施力，更別提一百五十八公里的球速。若傷處無法癒合，他，將只是個平凡人，甚至連劇烈運動都無法進行的平凡人。 在命運之前，天才也顯得渺小。這是郭泓志生平第一次感到害怕。 所幸，道奇隊有一位全美權威的醫師，是韌帶重建手術的發明者，他不輕易替人動刀，除非他極度看好的球員。他告訴郭泓志：「不要怕，因為你年輕，帶可以再長。」 開刀這一天，特別漫長。在洛杉磯Centinela綜合醫院，郭泓志吸口氣進入了手術室，兩小時的手術，他卻花了五小時才醒過來。一切，彷若隔世。也從這天起，他的人生進入停格狀態。「我就像一個不會走路的小孩，一切完全從零開始，」手術後，郭泓志花了六週才把手筋拉開，半年後，他才能重新拿球，復健時間長達一年。 收穫：磨躁進性格，學會規律下苦功 這一年裡，他的球涯就像停了格的電影。一切都要慢慢來，急了，就會壞事。置之死地而後生，他原先躁進的個性，被迫改造。 每天早上一睜開眼，他就到復健室報到，復健師先拿出一個類似圓規的儀器，量手肘可以伸展的幅度，一厘一厘的算，再算出當天復健的重量訓練內容。郭泓志努力做每一個交代的動作，「我必須做，即使完全不知道這樣做究竟能不能恢復。」 過去，他是絕不繞遠路的人，怎麼可能下這種苦功夫。但在命運的洗衣機裡，他只能跟著被扭轉、搓揉。半年後，他復健後投出的第一球，竟然只投了「一個人」的距離遠！ 老天爺收回天賦異稟，人們才會知道一步之遙有多困難，背後需要多少努力與專業。年少狂傲的郭泓志，慢慢不見了。他正在蛻變。然而，更嚴酷的考驗，不讓他有喘息的機會，一個大浪濤硬是繼續往他身上打。 三度挫敗：亞運救援失敗、父逝無法返台 二○○二年的釜山亞運，他二十一歲，卻碰上比手術更可怕的挑戰。當時，他為了解決兵役問題，即使身上還有不明的痛楚，他還是踏上征途，代表中華隊出戰。 在與南韓進入冠軍爭奪戰時，他擔任救援投手，勉強應戰的結果，他投出連續兩個四壞球保送，讓中華隊一分飲恨敗給南韓。頓時，郭泓志成了全民公敵，賽後記者會上，面臨媒體強大的壓力，他被逼著向國人道歉：他難過的說：「我對不起隊友，也愧對國人。」 隔天報紙頭條，以斗大的字寫著：「郭泓志提油救火」；還出現「郭泓志已經廢了」的字眼。「泓志當時真的好難過，比賽完他一直低著頭，哭著打電話回家問姊姊：『大家怎麼說？』我們當然瞞著他，但他後來還是知道了，難過到不行，」郭媽媽說。 手傷殘酷，心傷更難醫。以往的郭泓志，就像驕傲的獅子，一站上球場，代表的就是冠軍，沒想到，失去神的左手後，輿論竟如此無情。公開在國人面前跌跤，這一跤，讓昔日的獅子王只得低頭，並狠狠的在他心中烙下傷痕，卻也將他的稜角磨平了許多。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，因為第一次手術變化，他回美國後立刻又動了第二次組織增生手術。同時，台灣傳來父親過世的惡耗，郭泓志卻被擋在國門外（編按：兵役問題），無法見到父親最後一面，成了人生最大遺憾。 所有試煉同時降臨，大多數人很難熬住。「但我看到的是，一個人更大的決心，」郭泓志在美國的翻譯廖昌彥說。每天，郭泓志更勤快的復健，不論是重力訓練，冰敷熱敷，他低頭努力的做。 最後試煉：三進手術房，苦到一度想放棄 「我最大的心願，就是趕快站上大聯盟，拿出成績給父親看，」郭泓志說。父親臨終前交代要好好照顧狗，郭泓志思念至親，在美一度養了九條狗。 但是試煉依然沒有止歇。二○○三年，他又進行了第三次手術，重建左手韌帶。這次，郭泓志終於哭了！「他真的很苦，那種苦不是大家能想像的，」他的大姊說。 「我一度真的想放棄，」郭泓志說。 不止是手傷磨人，更磨人的是，看不見未來的恐懼。 大聯盟，是全球棒球選手的天堂，同時也是殘酷的競技場。「你要知道，光是在小聯盟，每天就有幾百個人在跟你搶位子，」郭泓志說。 很多人以為上了聯盟，就飛上枝頭。事實上，沒有登上大聯盟之前，窩在小聯盟裡的球員，薪水少得可憐。其中1A短季月薪不到九百美元，而且有球季才領薪，平均一年只打五個半月，算一算，即使是3A的球員一年也領不到新台幣二十三萬元，就算之前有一筆龐大的簽約金，最多也只能熬五年。而且洛杉磯花費驚人，長期坐冷板凳的郭泓志，簽約金幾乎用罄，「如果再這樣下去，餓了，真的連狗食也得吃，」他的二姊說著說著掉下淚來。 過年時，好友陳金鋒、曹錦輝一一回台團圓，郭泓志一個人窩在洛杉磯的小窩裡，淚水往肚裡吞。曹錦輝在回國前，特別在郭泓志住所前留了一張空白支票。「我真的很感謝這些年幫助我的朋友，真的希望有朝一日能成功報答他們，」郭泓志說。 就在他以為被老天遺棄時，道奇隊總經理Danny Evans敲開了郭泓志的門。他說：「我就是親眼見過你第一次登板的那個人，你放心，我們絕不會放棄你。」他不但找來曾開過兩次韌帶重建手術的知名投手Darren Dreifort，親自傳授復健經驗，為了補貼郭泓志的生活，他還安排郭泓志隨隊移動擔任球隊記錄。 收穫：伯樂賞識，敲開大聯盟大門 郭泓志自此絕處逢生。現任經紀人張嘉元觀察，事實上，第三次手術後，即使郭泓志看不到未來，「他都沒有give up（放棄）」。在這段外人不知的歲月裡，長久處於受傷階段的郭泓志，努力的學習與「傷痕細胞」相處。 政大心理系教授許文耀分析，在心理上，手術後的傷痕細胞，會記憶疼痛，甚至誤以為帶再次斷裂；而在醫學上，手術容易產生內部結痂的增生組織，要克服生理或心理的陰影，難度甚高。 這種懼怕，唯有自己能夠克服。「我必須自己訓練自己，」走過七年低潮的郭泓志，平靜的說。 在這個全球最殘酷的一流競技場，郭泓志何其不幸，在命運的浪濤中重新學習翻轉、求生；但他又何其有幸，在年輕時就碰上國際級的失敗，讓他挾著年輕人特強的復原力與韌性，提早認清自己的弱點，全面改造自己。 每天清晨六點，郭泓志永遠比別人提早三小時練跑；晚上大家搶著去吃消夜，郭泓志總是一個人留在重量訓練室裡。「沒有人有那麼大的決心，」翻譯廖昌彥說。 「很難得的是，他自己戰勝了自己，」棒協秘書長林宗成說。熬過冷冽的冬天，原本大家以為落葉掉盡的枯枝，竟然在這一天，吐出嫩綠新芽。 郭泓志永遠忘不了這一天，二○○五年九月二日，人在佛羅里達道奇城的他，接到一通電話，「電話那端傳來，叫我立刻到丹佛報到，我什麼也沒想就立刻打包直飛。」這是道奇最後一天公布擴編名單，郭泓志，終於登上夢寐以求的大聯盟。 重返戰場：更懂沉著面對挑戰 領悟協調與平衡，才能延長運動生涯 過去一年，郭泓志重新披上戰袍，在大聯盟救援投手、小聯盟的賽局中，他珍惜著一次次上場的機會，重新掌握球感，一改過去如獅子般的炫耀性格。他的球風明顯轉變，不再故意引人注意的投兩好三壞。ESPN頻道著名球評曾文誠也說：「他的控球力已經有改善。」現在，即使遇上二、三壘同時有人，二出局，打者強棒，他依然面不改色，鎮定以對。「我的兒子真的長大了，」郭媽媽說。 「失敗其實是一尊學習的菩薩，失敗會造成改變的迫切性，越早練習，可以讓你越早發現自己的死穴，」政大心理系教授許文耀說。 「其實經過這樣的痛苦歷練對泓志是好的，這樣他才更清楚他要怎麼面對他的人生，」他的大姊說。今年二月出刊的《運動週報》，美國職棒百大潛力新人中，郭泓志在投手榜名列第三十名，是唯一上榜的台灣球員。 九月，他的穩定度終於得到球隊肯定，首度登上大聯盟投手板擔任先發主投，展現有史以來最令人驚豔的成績單，在六局內三振了十一個人，一舉戰勝該季勝率最高的大都會隊。 台北體育學院運動科學研究所所長洪聰敏觀察，過去，郭泓志一定要贏，這種求勝的企圖心，猶如一刀兩刃。因為，「興奮雖然可以展現高度球速，但是這種高度身體的覺醒，若沒有配上適當的心理覺察，大肌肉很容易僵硬，小肌肉失調，就會造成運動傷害。」 若沒有三次開刀的試煉，郭泓志永遠都領悟不到這個道理。現在，他更懂得放鬆、協調、平衡。 棒球場，就是濃縮的人生競技場，一般球員的平均壽命不超過三十五歲，許多投手的高峰在三十歲就戛然而止。然而，左投手得天獨厚的除了球速，就在於他們的壽命較長。四十三歲的洋基隊蘭迪強森，四十歲的紐約大都會隊的葛拉文，至今表現都仍相當亮眼。 在人生的棒球場裡，原本快被三振的郭泓志，在二十五歲重新站上大聯盟先發位置，脫胎換骨。他說：「其實沒有失敗這件事，只要你能在裡面學到一些事情，就是成功。」 小辭典 湯米約翰韌帶重建手術 又稱Tommy John（湯米約翰）。這一項手術由洛杉磯道奇隊總醫師法蘭克‧裘柏首創，1974年他成功為大聯盟投手湯米‧約翰動刀，讓他的球場生涯繼續了14年，故以此為名。 手術時，先在手肘關節兩側骨節鑽孔，然後截取手腕關節上的肌腱，穿過鑽孔之後將關節重新連結，然後縫合。在鑽孔密合之後，連接上臂骨和下臂骨的這根肌腱就會產生類似韌帶的作用。（文●成章瑜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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